永貞元年(西元805年)的中秋之夜,清風明月,纖雲四卷,萬籟俱寂。
有兩個被貶南遷,同命相連的男人,內心無比惆悵。
長安傳來消息:新君即位,大赦天下。
但他們依然沒有重回長安的希望。
在這樣的夜裡,二人只得酒入愁腸,用以排遣心中的落寞與苦悶。
與對飲之人互訴際遇之後,其中一男子,感慨不已。
他當即賦詩一首,贈予難兄,借此澆去自己內心的塊壘。
十生九*到官所,幽居默默如藏逃。
......
同時輩流多上道,天路幽險難追攀。
君歌且休聽我歌,我歌今與君殊科。
一年明月今宵多,人生由命非由他。
有酒不飲奈明何。
宦海浮沉,游走在黑白灰之間,從來都是身不由己。
命運這種事,誰能說得清楚?即便說得明白,又能奈之若何?
于是,他勸說對方:
不如舉杯望月,以免辜負了眼前這美好的月色。
不如做個俗人,舉杯痛飲解千愁。
這個趁著月色吐露心事的男人,究竟是何許人呢?
蘇軾說他:「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濟天下之溺。」
他,不是別人,正是東坡居士都非常崇拜的唐宋八大家之首—— 韓愈。
生而不易,活之艱難
一個人的童年,究竟能淒苦到什麼樣的程度呢?
也許,看一看韓愈就知道了。
照理說,他原本生于官宦之家,父親韓仲卿,已官至秘書郎,再往遠了說,祖輩們都曾在朝或者地方為官。
只可惜,他沒能生在盛世大唐。
「安史之亂」後,邊關烽煙四起,藩鎮割據此起彼伏,國之不幸殃及家之不幸,韓門由此家道中落。
兩歲起,小韓愈的家中更是開始發生巨大的變故。
先是母親病逝,不過一年光景,三歲的韓愈,又失去了父親,他只能被託付給哥哥韓會。
韓會是何許人?
論文學才華,只一篇《文衡》就攪得京城「洛陽紙貴」;
論經濟見識,常以王佐自詡,被世人稱為「四夔」之首。
有這樣的哥哥養育韓愈,命運好像也不至于悲慘一說。
但無奈禍福有命,韓會正值大好青春年華,就橫遭貶謫,流放至韶州。
才華橫溢的他,也因此心中積鬱。
再加之,蠻荒之地,瘟病肆虐、缺衣少食,韓會不過兩年光景,就染上了重疾,僅苟延數日,便客*他鄉。
這年,隨之一起顛沛流離的韓愈,才十多歲出頭。
不幸中的萬幸是,此時的他,還有一位溫良敦厚、果敢堅強的嫂嫂,支撐著那個幾乎破碎的小家。
只憑一事,便可知曉,這位嫂嫂並非平常女子。
悠悠韶州,離故鄉河陽漫漫幾千餘裡。
韓會*後,這位傷心的妻子,實在不忍丈夫成為孤魂野鬼,當即做了一個決定:
千里護靈,她要讓丈夫魂歸故里,落葉歸根。
不少人都勸之就地安葬,卻始終沒能撼動這位勇敢女人的決心。
她稍加打理,就背著年幼的小姑,拉著幼子老成,帶著弱弟韓愈,上路了。
一路上,跋險山,涉惡水,她一身縞素,不悲不泣,更是義無反顧地,應對了許多常人無法想象的困苦。
嫂嫂眼神堅定的樣子,也在小韓愈的內心,埋下了一粒生而頑強的種子。
人生總是難的,聖人的童年,開局同樣慘澹。
有時候,上天就是要給你發一副爛牌,你想過好這一生,要做的第一步,便是學會堅強與坦然面對。
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
孟子曰:「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,所以動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」
這句話,仿佛就是韓愈成長的寫照。
幸得寡嫂既像他的母親,又像他的老師,不僅照料他的生活,還鞭策他讀書。
韓愈自是發奮圖強,沒有絲毫懈怠,無論是寫字,還是文章,都顯露出不凡的實力與才華。
十九歲那年,躊躇滿志的他,終于踏上了進京趕考之路。
江南宣城,春日融融、柳色依依,出發那日,韓愈的心情好極了。
可這時候,他並不知道,漫漫人生路,坎坎坷坷,即便學富五車,也未必能金榜題名。
他酷愛古文,對當時社會盛行的駢體文非常不喜,倔強如他,答卷時完全不遵照套路出牌;
年少輕狂,他不屑「覓舉」,不追逐朝中有勢力的公卿以混眼熟,所以,隻身長安,沒有背景,亦沒有依靠。
貞元四年、五年、七年,三次進士考試,他總是獨來獨往,第一個交卷,第一個走出考場,也無一例外地碰壁落榜。
他本相信「天生我材必有用」,卻奈何現實是「千里馬常有,而伯樂不常有」。
《曹劌論戰》中有言:「夫戰,勇氣也,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。」
作戰是需要勇氣的,考試也一樣,韓愈接連失敗三次,打擊程度可想而知。
早就身無分文的他,抹著眼角的淚水,孤獨地望著這偌大的長安:
長安百萬家,出門無所之。
豈敢尚幽獨,與世實參差。
古人雖已*,書上有其辭。
開卷讀且想,千載若相期。
出門各有道,我道方未夷。
且于此中息,天命不吾欺。
長安城,有屋千萬家,可是,他的歸宿究竟在哪裡?
不是他喜歡孤獨,也不是他真的不合群,實在是三觀不同,不願苟同!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遠方,可他的路卻如此不平坦。
和無數遭遇挫折的小青年一樣,他苦悶著、宣洩著,但好在,人的自愈能力是強大的,有些事說著說著,就想開了。
既然命中註定,無法改變,那便收拾行囊,回鄉先休整一陣子罷。
若不想輕言戰敗,那麼,調整心態、總結經驗,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。
勤為徑,苦作弦
陶淵明賦中有言:「悟已往之不諫,知來者之可追」。
事實證明,韓愈的逆商是極高的,在挫折面前,他始終有重頭再來的勇氣。
貞元八年(西元792年),韓愈重整旗鼓,參加了人生中第四次科舉考試。
皇天不負有心人,這一次,他終于成功上岸了。
可按照唐律,考取進士之後,還得參加吏部博學宏辭科考試。
大概是與「三」這個數字,有特別的緣分。
博學宏辭的考試,依然像是歷劫,他竟又連續落榜三次。
即便是頓悟世情的韓愈,已經懂得並接受入行的規矩,卻仍是四處碰壁,比如:
他三次給宰相上書,最後都石沉大海;
好不容易硬著頭皮,三登權者之門,還是被無情地拒之門外。
但幸好,鍥而不捨的他,終于還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。
28歲那年,「大齡」韓愈受貴人舉薦,正式上班,開始做官,人生也由此邁入了新階段。
從困境與挫折中走出來的人,要比常人多幾分堅持,更多幾分勇敢。
當官後,韓愈用世心甚切,這也註定了他昂然不肯少屈的一生。
他,敢做。
長慶二年,轉任兵部侍郎的他,單槍匹馬,冒險趕赴鎮州宣慰亂軍。
不費一兵一卒,化干戈為玉帛,平息鎮州之亂。
他,敢說。
憲宗皇帝派使者去鳳翔迎佛骨,長安一時間掀起信仰狂潮。
韓愈才不管個人生*,一封《論佛骨表》,痛斥佛之不可信,惹得龍顏大怒,致使自己夕貶潮陽路八千。
他,肯幹。
即便被貶潮州,依然堅持自己的熱忱,驅鱷魚為民除害,請教師辦鄉校,率領百姓興修水利。
把儒家士大夫兼濟天下的理想,發揮得淋漓盡致。
他,「世俗」
曾經貧困潦倒,生活艱難,窮怕了的韓愈,為了一家生計,他不得不抹開面子,承受非議,操辦起了副業—撰寫墓誌銘,來補貼家用。
因為懂得生活的苦,所以,即便有入世的豪邁,也不妨,他做個擁有人間煙火氣的「俗人」。
常言說,從黑暗中走過的人,更知曉光明的美好。
韓愈終究是不負時光,不負己,努力而又熱烈地奮鬥著。
雖然一直在艱難與困境中滾打,卻始終保有真我;雖然未能歸去來兮,卻始終磊落軼蕩。
始我來京師,止攜一束書。
辛勤三十年,以有此屋廬。
此屋豈為華,于我自有餘。
後來,韓愈給兒子寫下家書一封,沒有說什麼大道理,更沒有談什麼人生理想。
也就談談過去奮鬥的三十年光景:白手起家,辛勤努力,終于換得自己的屋舍一間。
人生不就是這樣麼?
因為坎坷孤獨,所以中流擊楫;因為人世浮沉,所以諸事堅強。
「路遙遙,水迢迢,功名盡在長安道,今日少年明日老。
山,依舊好;人,憔悴了。」
不必埋怨,也無需惆悵,因為,所有的經歷,終究會沉澱為你人生的厚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