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
因著仙界之前不管顧人間的事,姬珩便派了魔將妖兵前往人間鎮壓怪物,起初人們當然恐慌,可久而久之,卻發覺這些奇形怪狀的妖魔,恐怕比天上的仙子都要來得心善些。問魔將出自誰麾下,姬珩一律讓回答:華陰。
只是地裂不合上,這災禍就是源源不斷,前頭有華陰上仙以身封印地裂之淵,然而如今華陰已墮魔,不是誰都能有資格跳這深淵的,需修華陰上仙那套心訣,有至靈之身,還需享人間香火,身有功德諸多條件才行,然而想來想去,確實是有這樣一個仙子滿足條件的。
桑榆仙子。
天上地下找不著她人,但我知道。我重來了蓬萊,上一回沒登上這蓬萊島,果真與我記憶中的不類同的。蓬萊島上的花樹仍然開著,我的母親護著桑榆將她藏匿此處。
桑榆本就神思憔悴,一見了我幾近崩潰,她說:「同樣是母親的孩子,憑什麼你什麼都有,即使墮了魔還有人傾顧,而我從小生于桑榆之地,母親對我不聞不顧,無人照料,可這樣偏的地方都聽過你的名字,說蓬萊島的華陰仙子何等高潔,我便只能新生艷羨。后來才知道,原來你是我姐姐。可憑什麼,我什麼都沒有呢?」
我平靜地問:「我來告訴你為什麼,因著你不過是個野種,因著你不過是個卑劣蠢壞的種。」
桑榆睜大了眼,面色發白,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「桑榆,我從始至終,不曾欠你半分。」
她含著淚輕笑兩聲:「對啊。你不曾欠我半分,可你的存在,讓我覺得就是天道對我的一分虧欠。
好在,我已享過你的榮光百年,這樣一百年,每日都比我在桑榆之地的幾百年要快樂許多。」
我微笑道:「故而,也便是你償還這百年快樂的時候了,你為長辛引開重光,導致地裂浩劫重現,現在也該是你,重新把它填補上了。正如我百年前那般,以身封印地裂。」
她微微睜大眼,顫抖著說不出話。我便慢慢補上:「你瞧我風光無限,卻不知道這后頭擔起的職責。五百年間,我無一日不苦練、無一刻懈怠,才有人間供奉、才有上仙之名。你以為你能強占我的地位麼?拿了我的功德,卻連人間禍患一分力都盡不了。無用之至。」
我把手攏在青袖里,長風吹拂,花落得不少,我說:「享我之榮,擔我之責,有何懼之有?」
桑榆的指節都發了白,良久,她才說一聲:「好。」
我離開蓬萊,路遇那株花樹時,正見有人在身后喚我一句,我停步,原來是我的母親。她像是老了幾百歲的模樣,如斯蒼老疲憊。
我怨她害死我父親,她怨我是她的女兒卻還恨她,兜兜轉轉,成了這樣的結局。她張了幾次口,卻什麼也沒說出來。
花樹落雪,我說:「你從未給我梳過發。」
幻境中我瞧得清晰,她曾在此給桑榆梳發,神情那樣和煦。
話到這里,再沒有言語,相望片刻,我還是離去。越過冥海,卻突然想起上次來這里,還有只魔尊裝成的小骷髏鬼,不說話時竟也算乖巧,喊姐姐時,我都忍不住紅了耳。
正念著,卻有長風乍起,海上空懸落日,一片光明燦爛。風里傳來白檀落雪的香,有人從后邊擁住我,他低啞一句:「姐姐?」
我應。
他抬手半側過我的臉,于我唇上輕吮。像是春風般溫柔。
往事暗沉,來日之路卻燦爛。
10
地裂終究被封盡了,桑榆以身祭淵,只是留下的都是一遭罵名,一道劃在九州的猙獰傷疤便如從未出現過那般合攏去。行止君如他所言,自剔了仙骨。長辛后來被我在無望山下捉到,一挽神弩要了他的命。
他魂飛魄散前,說師姐,我悔。我說,你活該。
我路過烏雞山時,見到烏雞堆里混了只雜毛烏鳳,它見了我不住地往我身上蹭,卻連我半邊衣角都摸不著。遂羽連個人身都維持不了了,也不知道還有無神智,還是好好在這里待著吧。
深淵怪物逃竄,剿盡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。只是仙界人界,損失都頗為慘重。我曾去人間看過,這些妖魔雖生得奇怪可怖些,倒十分受這些民眾的尊敬,一如從前尊崇天上人。
小骷髏鬼也傻兮兮地混在這里,把自己的腦袋摘下來,和人間的小孩一起踢球玩。有小孩揪住我的衣角,仰起臉問我:「姐姐,你是仙女嗎?」
我說:「不,我是魔。」
她笑瞇瞇地說:「您是華陰嗎?」
我說「是」。她一下就歡呼雀躍起來,她說人間新建了許多廟,比以前供奉桑榆的還要多許多許多,不供神仙,只供一個魔,名為華陰。她夸我比塑像上好看許多。
我心靈福至,再回魔界,這里不比從前熱鬧,只是昏暗依舊,還有華陰廟依舊。
我挽神桑弓,天地靈氣匯攏于弓上,我咬著牙,從未如此覺得這神弩如此難挽,想必是要行之事逆天理,便格外艱難。
我通身魔氣耗盡,卻還離神弩彎成滿月差一些。
卻感覺有人在我身后落定,我被攏在他懷中,十分安寧。
他將手搭于我手上,那樣有力,一同將這神桑弩挽成滿月,天地間魔氣與靈氣俱洶涌匯聚,是前所未有的澎湃,匯于這弦上成了一只陰陽皆俱的神箭。
下一瞬,箭從我和姬珩所握的神弩中向天飛出,比刀劍凌厲,比煙火璀璨,曳著尾,就往這覆蓋了魔界千萬年之久的陰郁穹頂射出。這一箭凝聚了無數妖魔的期望,一舉沖破天地法則的束縛。
污濁退散,陰郁不再。陽光再無阻擋地傾瀉而下。
從此魔界,天光大亮。
我有一座永不坍圮的廟,我有一個無上忠誠的信徒。
從前從前,這里有一座華陰廟。
(完)